在當今古代詩詞熱中,王蒙先生的新著《詩詞中國》封面上標注有兩行字“好詩是一種發(fā)現(xiàn),讀詩是一種創(chuàng)造”。箴言很精辟。全書各篇無不朝著“發(fā)現(xiàn)”和“創(chuàng)造”在做努力。
■聶震寧
“詩無達詁”
王蒙先生在《詩詞中國》里努力“發(fā)現(xiàn)”和“創(chuàng)造”,讓我想起中國古代詩學里的“詩無達詁”。
“詩無達詁”,是中國古代詩學解釋學多元理解與闡釋取向的精練表達。這一術語,源于漢代大儒董仲舒的《春秋繁露》。在春秋戰(zhàn)國時代,讀《詩經》很熱,解詩蜂起,斷章取義成風。到了西漢,經學家們對此意見紛紛,提出“獨尊儒術”的大儒董仲舒卻提出“詩無達詁”,意在為《詩經》的閱讀、傳播提供寬松環(huán)境。董仲舒提出“詩無達詁”原來是出于保護儒家經典的考慮,而在文學鑒賞論中,“詩無達詁”側重于讀者感受,體現(xiàn)了不同讀者在文本解讀與藝術審美上的差異性。
“詩無達詁”不僅是對詩歌解讀的一種態(tài)度,也體現(xiàn)了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的包容性和多元性。它鼓勵讀者在閱讀詩歌時發(fā)揮自己的想象力和創(chuàng)造力,根據自己的理解和感受去解讀詩歌,從而豐富詩歌的內涵、意蘊和可能性。
王蒙先生的《詩詞中國》不僅體現(xiàn)了“詩無達詁”的傳統(tǒng)解詩精神,還努力追求“不同的理解”,執(zhí)著于找到“更好的理解”,強烈顯示了讀詩者可能比作者本人對自己的作品有更好的理解,對文本的旨意有更多的詮釋,從而表現(xiàn)出一種當代文化多層次、多向度、多價值、多趣味的創(chuàng)造,體現(xiàn)了中華傳統(tǒng)文化創(chuàng)造性的轉變、創(chuàng)新發(fā)展的時代精神。
文化的序曲
詩歌讀法的選擇本身就可以成為一種創(chuàng)造。
在此書開篇《美麗中國的開辟曲》中,王蒙先生對《尚書》里的名篇《卿云歌》的讀法提出了極為豪邁的想法:“《卿云歌》為中華禮儀盛典官方詩歌的開山之作!”然后從唱法上,他把起始四句“卿云爛兮,糺縵縵兮。日月光華,旦復旦兮”的內涵和氣象做了一番演繹。他告訴讀者,這是虞舜的領唱,譯成白話文為彩云燦爛,舒展相連,日月光輝,一天又一天,光鮮更光鮮。然后他又告訴讀者,接下來是眾臣八伯的齊聲唱和。最后是舜帝的續(xù)唱,鼓樂齊鳴,顯示天地和諧,神靈保佑。王蒙先生誠懇地表示,關于此詩的背景與本事,不是他所能置喙的。然而,他豪邁地主張:“我要說的是,它的氣象之宏大偉岸,日月星辰之光明燦爛,健康、樂觀、崇德、親民、敬天、積善之正道,文句之齊整,尤其是起始四句,前無古人,后無來者,高可登頂,大及寰宇,再無出其右者。”進而他認為:“它是美麗中國的開辟曲,它是美麗天下、美麗中國的世界觀、人生觀、價值觀的頌詞,是中華文化的序曲,它是大氣磅礴的中華頌!”不是從文化史、文學史考證的意義上,而是從閱讀的效果上,他推崇此詩為中華禮儀盛典官方詩歌的開山之作。
無疑,對同一首詩,層次不同、高度不同、審美不同的讀詩者會得到不同的閱讀體驗。王蒙先生在這首詩里讀出了廟堂氣派與家國情懷。
詩韻異趣
讀詩時尋找詩韻異趣也可以成為一種標新。
在《思親與送別的經典詩語》一節(jié)里,談到王維的《送元二使安西》“勸君更盡一杯酒,西出陽關無故人”兩句送別詩的經典詩句,王蒙先生竟然找出含義正好相反的另外兩句高適的詩句:“莫愁前路無知己,天下誰人不識君。”(《別董大》其一)他接著慨嘆道:“詩韻相異,為另一種共生經典。有古典詩詞寶庫的國人太幸福了。挽留惜別的時候,請引用王維的這兩句詩;鼓勵出行,開拓創(chuàng)業(yè)的時候,可以用高適的這兩句詩。夠用,合用,左右逢源之妙用也!”把不同詩人意思未必相同的詩句放在一起來比較、品味,這是王蒙先生發(fā)散性思維、創(chuàng)造性讀詩給讀者帶來的詩韻異趣。
又如在《一簾幽夢,十里柔情》一節(jié)里,王蒙先生引用《瑞龍吟·大石春景》一詞中“前度劉郎重到,訪鄰尋里。同時歌舞,唯有舊家秋娘,聲價如故”化用了劉禹錫的“種桃道士歸何處?前度劉郎今又來”,說劉禹錫被指控嘲笑已經失勢的政敵,于是再次遭貶。可是,倘若不太知道這個典故,后來人將劉禹錫的詩看成他對殘敗了的桃林的惋惜懷念也很美好。一般來說,給一首普普通通、明明白白的詩賦予政治的機密含義,這固然事出有因,但畢竟有傷詩詞本身的美學意義。對非詩性、非詞性的解說擾亂了作品的文學本意,王蒙先生對此頗不以為然。
獨具慧眼
讀詩的創(chuàng)造性還在于讀詩者的獨具慧眼。在《多情與持重從容的柳永》一節(jié)中,王蒙先生在欣賞了婉約派詞人柳永的《望海潮》《雨霖鈴·秋別》《竹馬子》三首詞后,認為柳永有對家國命運的期待,也有突破自己、走向家國天下的愿望,認為柳永的情感并不自囿,他的情感與更闊大的人生觀、價值觀、眼界心境相通。
王蒙先生說:“柳永并不是可憐巴巴的低迷詞人,他是一個面對世界、面對自然、面對歷史地理、面對春夏秋冬、面對水陸山河、面對情思醒夢、面對悲歡離合,咀嚼回味、思考體貼,再用詩情詞意、絕妙好詞寫出來的大詞人。”認為他是處于宋詞領軍地位的大師。他的思想雄渾周到,然而他的心志站位、殺伐決斷卻較差。最后,王蒙先生慨嘆道,一千多年過去了,誰是柳永的伯樂和知己呢?這就是說,一個大詩人、大詞人并不是一個標簽可以概括的。他是全面、鮮活、生動、多層次的整體存在,后人讀詩,總得準備好先生慧眼做成伯樂和知己的。
創(chuàng)造性讀詩
我們感嘆,讀王蒙先生的《詩詞中國》,處處能發(fā)現(xiàn)他出人意料的創(chuàng)造性讀詩的努力。在《杜甫的深摯、密實與力度》一節(jié)里,讀到杜甫的《春夜喜雨》,對于人們已經稔熟在心的這首詩,王蒙先生也有說法。他說:“我們稱杜甫為‘詩圣’,但此詩對雨的熱烈歡迎,絕對反映了農戶的實在心理。”詩人、仁心,絕對不是一味偉大與高高在上的,杜甫的農村生活詩篇,比陶淵明、王維都更富有“莊稼人”的氣味,有多少人在讀這首詩時仔細辨認過這氣味呢?
在《李商隱等的心語:悲美、華美、隔距美、朦朧美》一節(jié)里,王蒙先生對李商隱的《無題·昨夜星辰昨夜風》一詩的閱讀體現(xiàn)出強烈的發(fā)散性思維的特點。僅僅有讀到“昨夜星辰昨夜風,畫樓西畔桂堂東”兩句,他立刻感嘆道:“詩鋒直入,觀天察地,昨天昨夜,畫堂桂堂,又親切又朦朧,令人想起披頭士的經典歌曲《Yesterday》。”然后,書中用了大量篇幅對李商隱的《無題·昨夜星辰昨夜風》和《Yesterday》做了一番全面的比較解讀,最后得出了屬于自己的結論:“永遠美麗的昨夜星辰昨夜風。永遠的是昨天、想念的是昨天、沒有了的是昨天。好一首含蓄優(yōu)美,多彩多姿的李商隱的《無題》,讓我們把‘昨夜星辰昨夜風’也唱起來吧。”這實在太出乎絕大多數讀者的預料了!這就是王蒙先生“更好理解”的“詩詞中國”。(作者系中國出版協(xié)會全民閱讀工作委員會主任)
《解放日報》(2025年3月09日 07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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